成婚第五年,北伐凯旋的丈夫沈怀山,与他救下的女学生白曼琳,
在平城小报的头版高调共舞。照片旁题:新风尚,英雄与佳人的探戈。我亲手将报纸剪下,
收入妆奁。沈怀山归家时,携着酒意与怒气,骂我心思阴沉,不识大体。换做从前,
我定会落下泪来,与他争辩不休。直至他拂袖而去,独留我一人心伤。唯独这一次,
我心如止水,再不起波澜。1北伐凯旋的庆功宴,我这位少帅夫人,并未受邀出席。翌日,
平城大小报纸的头版,却都送到了我的梳妆台前。沈怀山一身挺括戎装,
怀中的白曼琳小姐一袭洋装,两人在舞池中翩然共舞新式探戈。
照片旁配着醒目大字:新风尚,英雄与佳人的探戈。我拿起小巧的金剪刀,沿着照片边缘,
仔细地将这则“佳话”裁下,夹进了手边那本《石头记》里。他曾于婚后次年,
对着为迎合他而烫了头、踩着高跟鞋的我蹙眉。语带厌弃:“旧式女子,何必东施效颦,
平白失了本分,只剩可悲的嫉妒。”那时我如坠冰窟。如今,却连一丝凉意都无了。午后,
沈怀山的副官送来两匹流光溢彩的云锦。“少帅吩咐,这正红的给白小姐裁制礼服,
赴商会晚宴。”“这匹秋香色的……料子零碎了些,夫人手艺好,可随意做些小件。
”丫鬟气红了眼,我只瞥过那暗沉的颜色。“原样送回去。”我端起微凉的茶,轻呷一口。
“顺便告诉少帅,云锦华贵,非我能承其意,请尽数赠与更相配的人。”副官面露难色,
终究不敢多言,躬身退下。夜色深沉,裹挟着酒气与寒露的沈怀山推开了我的房门。
我正对镜拆卸耳坠,镜中映出他微醺而紧绷的脸。“林晚词,”他唤我全名,
语气带着惯有的不耐。“那云锦是上贡之物,我特意让人送来,你又闹什么脾气?
”镜中的我,眉眼平静无波,手下动作未停,只透过冰凉的镜面与他对视。“夫君误会了。
”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我只是自觉不配,并无脾气。”他骤然愣住,
似乎想从我眼中找出往日的委屈、愤怒,或是一丝伪装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沉寂的灰烬。
他唇动了动,终是未发一言。那准备应对我“小性子”的斥责,硬生生堵在了喉间。
2每过几日,婆婆五十寿宴。帅府张灯结彩,宾客云集。我呈上亲手绣了月余的百寿图,
金线在朱红锦缎上蜿蜒生辉。婆婆只略瞥一眼,便让管家收至一旁角落堆积如山的寿礼中,
再未多看一眼。宴至酣处。白曼琳一身蕾丝洋装,落落大方走向厅中那架斯坦威钢琴。
指尖流转,一曲《月光》倾泻而出,婉转灵动。引得满堂宾客低声赞叹,掌声不绝。
沈怀山坐在主位,唇角含笑,目光始终追随那聚光处的身影,待曲毕,他举杯向众宾,
声音清朗带着几分与有荣焉:“新时代了,到底还是新式女子,更懂风雅。
”话音清晰地穿过觥筹交错,落在我耳中。我拿着筷子,安静品尝着面前那道蟹粉狮子头,
滋味醇厚,火候恰到好处。周遭或明或暗的视线,探究、同情、或看戏,我通通置若罔闻。
我能感受到沈怀山偶尔掠过的目光。带着一种审视,似乎在等待我如过去一般,失态、色变,
或至少露出些许难堪。我用清茶漱了漱口,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端起了面前的青瓷茶盏,
缓步走至刚回到座位的白曼琳面前。“白小姐,”我声音不高,却足以让邻近几桌听清。
“琴技卓绝,曲动心弦,令人钦佩。”“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姿态从容,语气平和,
唇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浅笑,无可指摘。白曼琳脸上的得意微微一僵,
有些失措地看向沈怀山。沈怀山握着酒杯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席散人歇,夜凉如水。
我正欲回院,手腕却被一股大力攥住,拉进了灯火阑珊的偏厅。沈怀山周身酒气未散,
眉眼间凝着化不开的烦躁,他将我抵在雕花门扇上,语气压抑:“林晚词,
你如今这副不死不活的样子,到底是做给谁看?”“连嫉妒都不会了?
还是学会了以退为进的新把戏?”后背撞得微痛,我抬眼,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翻涌的怒意,
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那么,夫君希望我如何?”我轻声问,字句清晰。
“是希望我如从前般一哭二闹三上吊,惹你生厌。”“让你更有理由斥我不知礼数,
不够摩登?”“还是希望我当场砸了那钢琴,好让你在众人面前,再次印证我的不堪?
”他骤然语塞,攥着我手腕的力道松了些许,眼中闪过一丝被戳破的狼狈。
我趁势拂开他的手,整理了一下并末凌乱的衣袖。“我累了,先行回房。”说完,
不再看他脸上是何神情。我转身,踏着青砖地面,一步步离开。月光将我的影子拉得细长。
第一次,将他与他身后那片令人窒息的空寂,一同留在了原地。3帅府的日子依旧。
只是沈怀山留在府中用晚饭的次数愈发少了。这日晌午,他难得回来。
身后跟着两个抬着沉重箱子的勤务兵。箱盖打开,里面是一整套精装的原文医学论著,
德文的,散发着油墨与皮革混合的气味。“曼琳有志于医学深造,这些书在平城难寻,
我托了德国领事的关系才弄到。”他语气平淡,如同吩咐一件寻常公事,“先放在书房,
她明日会来取。”我的书房,也是我们名义上共有的书房。他曾说,
不喜女子过多涉猎“无用之书”。我正临摹着一幅赵孟頫的帖,笔尖未停,
只应了一声:“知道了。”他似乎对我的平静有些意外。驻足片刻,终究没再说什么,
转身离开了。翌日,我因寻一方旧砚,踏入书房。却见白曼琳已在那里。
正坐在本属于我的那张黄花梨书案后,沈怀山立在一旁,俯身指着摊开的书页,低声讲解着。
阳光透过窗棂,勾勒出他们几乎相贴的侧影。倒是一对璧人。看见我,白曼琳立刻站起身。
声音带着几分怯怯的歉意:“夫人,抱歉,占用您的地方了……”沈怀山直起身,眉头微蹙。
看向我:“你来找什么?曼琳需要安静的环境研读。
”目光扫过书案上我那被推到角落的临帖,我垂下眼睫:“无事,走错了。”转身带上门时,
听见他放柔的声音:“不必理会,你继续看这里。”又过了几日,是我母亲的忌辰。
往年此日,我总会独自去城外观音阁诵经一日。清晨出门时,却见沈怀山一身常服站在院中,
似在等我。“今日我无事,陪你同去。”他语气有些生硬,像在完成一项任务。我怔了怔,
心底那片死水竟也微澜了一瞬。是……补偿么?车行至山脚,尚未停稳,
他的随身副官便骑着马疾驰而来,递上一封电报。他拆开一看,脸色微变,
随即对我道:“曼琳突发急症,心悸绞痛,身边无人照料。
”“我先送你回去……”“少帅自去忙吧。”我打断他,已自行推开车门,“山路不远,
我自行上去便可。”他犹豫一瞬,终究是担忧占了上风:“那你小心,我晚些……再来接你。
”车子绝尘而去,卷起尘土。我独自一人,沿着长长的石阶,一步步向上攀登。山风微凉,
吹在脸上,反倒让那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微澜,彻底消散了。诵经完毕,已是夕阳西沉。
婉拒了庵堂留宿的好意,我雇了辆驴车,摇摇晃晃回到帅府时,夜色已浓。门房见到我,
面露诧异:“夫人您回来了?少帅他……”“我知道。”我径直入内。回到院落,
丫鬟红着眼告诉我,我养了三年的一对白玉鸟儿,下午时被飞窜进院的野猫惊了,
撞开了笼门,那只雌鸟当场便没了气息,雄鸟也不知所踪。笼子散在地上,
几片洁白的羽毛沾着尘泥。那对鸟儿,是刚成婚时,他从市集上买来逗我开心的。
曾说它们相依相偎,如同你我。我蹲下身,拾起那片羽毛,触手冰凉。“收拾了吧。”我说。
夜深,沈怀山未曾回来,亦无半句消息。想来,白小姐的“急症”,颇为缠人。我独坐窗边,
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第一次觉得,这偌大的帅府,安静得如此恰到好处。
4督军府下达南下督查军务的命令时,沈怀山正在用早饭。他放下调羹,
语气如常:“这次要去半月,你不必准备太多行李。”我点头,沉默地为他添了半碗粥。
他出发那日,丫鬟秋云红着眼眶跑来告诉我:“夫人,
我亲眼看见……白小姐那条湖绿色的丝巾,被勤务兵混在少帅的贴身衣物里收进了行李箱。
”她声音发颤:“而且,随行人员的名单上有她。”“说是……说是以文书助理的身份同行。
”阳光透过窗棂,照得餐桌一角发亮,我端着茶杯的手稳稳当当。这场景何其熟悉。去年春,
他在城外遇刺,子弹擦过肋下,险险捡回一条命。消息传来时,我正在佛堂诵经。
之后三日三夜,我跪在蒲团上未曾离开,一遍遍祈求佛祖保佑,
膝盖淤青肿胀得几乎无法站立。待他伤势稍稳,我强撑着去病房看他,却见他半靠在床头,
白曼琳坐在一旁,正为他读着当日时局新闻。看见我蹒跚而入,
他眉头蹙起:“你这副样子做什么去了?”“在佛堂为少帅祈福……”他嗤笑一声,打断我。
转头对白曼琳道:“你看,旧式女子就信这些,真是迷信无知。”白曼琳掩唇轻笑,
目光掠过我时,带着怜悯。如今,听闻他与她即将同行南下,我心中那片荒原,
连一丝风都吹不起了。“知道了。”我对秋云道,“去请管家来。”管家很快到来,
恭敬垂手而立。“将少帅书房里我所有的书、笔墨纸砚,都收拾出来,
搬到西厢空着的暖阁去。”我语气平和,“从今日起,那处便是我看书习字的地方。
”“少帅的书房,原样留着,他归来后,可独自使用,不必再与我共用。”管家面露惊愕,
却不敢多问,躬身应下。半月后,沈怀山风尘仆仆归来。他踏入卧室时,
我正在窗边给一盆兰草浇水。他走到我身后,从大衣口袋取出一个丝绒盒子。
“在沪上看见的,觉得衬你。”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镶嵌着蓝宝石的西洋项链,
流光溢彩。我未回头,只看着兰草细长的叶片。他这时才察觉异常,目光扫过室内,
蓦然定住。衣柜空了一半,
他常穿的几件家常袍子、放在床头的怀表、甚至盥洗室的剃须刀具,全都不见了。
“你的东西,”我放下水壶,终于转身,平静地看向他,“我已让人妥善移至书房。往后,
你在那里起居会更便利。”他握着首饰盒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那总是带着倨傲或不耐的脸上,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浮现出一种近乎茫然的无措,
他就那样僵立在房间中央,像个走错了门的陌生人。5平城商会举办的慈善舞会,冠盖云集。
作为沈怀山的夫人,我不得不出席。我选了一身墨绿色绉纱旗袍,中规中矩,不至于失礼,
也绝不抢眼。沈怀山与几位同僚寒暄。白曼琳则像一只翩跹的蝴蝶,
周旋于洋人与年轻军官之间,一身绯红洋装,耀眼夺目。舞至中场,乐声欢快,
白曼琳正与一位英国领事共舞,不知怎的,鞋跟突然断裂,她惊呼一声,娇弱地跌坐在地。
下一刻,众目睽睽之下,沈怀山已一个箭步冲上前,毫不犹豫地弯腰,将她打横抱起。
“抱歉,诸位,曼琳扭伤了,沈某先行告退,送她就医。”他声音沉稳,
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抱着怀中泫然欲泣的女子,穿过寂静的舞池,径直离场。他甚至,
没有回头看我一眼。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探究、同情、讥讽,如同细密的针,
扎在皮肤上。我端着一杯香槟,站在原处,指尖微微发凉。这众目睽睽之下的抛弃,
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记忆的囚笼。婚后第二个冬天,平城奇寒,
我染了严重的风寒,咳得撕心裂肺,几乎夜不能寐。那时他难得没有应酬,
在家书房处理公务。我压抑的咳嗽声,还是传了过去。他猛地推开门,
携着一身冷冽的怒气:“咳够了没有?吵得我头疼!”我捂着嘴,泪眼模糊地想道歉。
他却已摔门而去,留下一句冰锥般的话:“要死也别死在我跟前!”那夜,炭火不旺,
屋子里冷得像冰窖。只有我的陪嫁老嬷嬷,偷偷用生姜和红糖熬了水喂我,
用土方子替我搓着后背,嘴里喃喃念叨:“小姐忍忍,
发了汗就好了……”舞池的音乐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掩盖了方才的插曲。我敛下眼睫,
将杯中微凉的酒液饮尽。然后,我走向几位正在闲聊的法国公使夫人,
她们方才对白曼琳的洋装多有称赞。我用流利的法语,
从容地向她们介绍起江南苏绣的千年历史与精湛技艺,
讲解着丝线在不同光线下如何呈现微妙的光泽,
以及那些缠枝莲、云水纹背后蕴含的东方美学。夫人们听得入神,
眼中露出真正的惊叹与欣赏,纷纷询问在何处可以觅得如此精美的绣品。我微笑着,
一一应答。深夜回到帅府,客厅的灯竟亮着。沈怀山坐在沙发上,军装外套随意搭在一旁,
似乎等了很久。听到我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眼神阴沉,
语气压抑着怒火:“我今天倒是小瞧你了。在那种场合,还能镇定自若地出风头。
”我解下披肩,交给迎上来的秋云,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不及少帅,”我语气淡然。
“当众救人,英姿勃发,令人印象深刻。”他脸色愈发难看,正要开口。我抢先一步,
声音清晰地划破了客厅的沉寂:“另外,沈怀山,我们离婚吧。”“你……说什么?
”6离婚的话说出后,沈怀山先是震怒,随即认定这是我以退为进的手段。
他撕碎了管家战战兢兢递上的初步离婚协议,碎片扬了我一身。“林晚词,没有我的允许,
你休想离开帅府半步!”此后数日,他变本加厉。白曼琳俨然成了帅府的常客,
甚至半公开地以女主人姿态自居。那日晌午,我刚服下治疗心悸的药,秋云便白着脸来报,
说白曼琳带着人去了小厨房。我走到廊下,看见她正指挥着勤务兵,
将我存放在地窖的几坛陈年花雕搬出来。“怀山说这几坛酒味道太冲,留着占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