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山海志

暮春的夜雨，不急不缓，却带着浸入骨髓的湿寒。

雨丝连绵，敲打在晏家老宅的青瓦上，汇成细流，沿着翘起的飞檐滴落，在石阶上溅开一朵朵转瞬即逝的水花。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木料、旧书卷和湿润泥土混合的气息，这是晏清霜熟悉了二十年的、属于“家”的味道。

书斋里，一盏孤灯如豆。

晏清霜临窗而坐，手持一卷《青州风物志》，目光却并未落在字上。

窗外雨声潺潺，在他听来，今夜却比往常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焦躁。

或许是灯芯偶尔爆开的“荜拨”声太过突兀，又或许是……对面厢房，妹妹明薇的房间里，安静得有些异样。

明薇怕黑，往常这样的雨夜，她房里的灯总会亮到很晚，偶尔还能听到她梦中呓语。

可今夜，那扇窗户后面，只有一片沉黯。

他放下书卷，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脑海中浮现出傍晚时分，明薇献宝似的给他看的那幅涂鸦。

画纸上的异兽，形态狰狞，状如猛雕却头生独角，喙尖爪利，一双兽瞳用墨浓重，几乎要凸出纸面，充满了原始的暴戾与……恐惧。

那绝非一个十岁女孩平日会画的可爱生灵。

“哥哥，你看，它……它在叫我。”

明薇当时的声音细细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只当是小孩子噩梦初醒的胡话，温言安抚了几句，便催她早早歇下。

如今想来，那画中透出的寒意，竟似透过纸张，丝丝缕缕地缠绕上心头。

“呼——”一阵邪风毫无征兆地撞开窗棂，带着冰冷的雨点卷入书斋。

灯火剧烈摇曳，明灭不定，几乎要窒息在突如其来的风雨中。

清霜霍然起身，快步上前想要关窗，目光却猛地定在庭院对面——明薇房间的窗户，竟是大敞着的！

厚重的窗板在风中无助地摇晃，一次次撞击窗框，发出令人心悸的“哐当”声，像是什么不祥的预兆，狠狠敲打在清霜的胸口。

“明薇？！”

他提高声音呼唤，回应他的，只有更显猖獗的风雨声。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窒息感扑面而来。

他再也顾不得风雨，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衫，一把推开书斋的门，冲入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衫，但他浑然不觉，几步跨过湿滑的石板小径，猛地推开了明薇的房门。

“明薇！

你在吗？”

屋内，黑暗浓稠得化不开。

空气中残留着小女孩身上特有的、淡淡的奶香气，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陌生的气息。

他颤抖着手点亮桌上的油灯。

昏黄的光晕驱散了部分黑暗，照亮了凌乱的床榻——锦被掀开一角，枕头上还留着小小的凹痕，却空无一人。

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西肢百骸一片冰凉。

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如扫描般掠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梳妆台、衣柜、墙角……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洞开的窗户之下。

那里，地面上一小片水渍并未像寻常雨水般洇开，反而凝结着些许晶莹的颗粒。

他蹲下身，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凉。

拾起一看，竟是一片羽毛！

长约寸许，通体剔透如冰晶，脉络清晰可见，在灯下泛着幽蓝色的、非自然的微光。

触手并非羽毛的柔软，而是某种坚冷脆硬的质感，仿佛轻轻一捏就会碎裂。

这绝非人间凡物！

他猛地转头，看向桌角。

那幅异兽涂鸦还摊在那里，墨迹己被飘入的雨点晕开少许，使得那异兽的形态更添几分模糊的狰狞。

旁边，是明薇稚嫩的字迹，模仿着某种古籍上的字形——”蛊雕“。

蛊雕！

清霜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猛地起身，甚至顾不上擦拭身上的雨水，拿着那片冰晶羽毛和涂鸦，冲回自己的书斋。

他扑到书架前，熟练地抽出一本边角磨损、纸页泛黄的《山海经》古本。

这是他在书院整理旧籍时偶然所得，内有诸多前人批注，他平日只当奇闻异志翻阅。

烛火下，他快速而精准地翻动着书页，羊皮纸粗糙的触感刮过指尖。

找到了！

“水兽，状如雕而有角，音如婴儿之音，是食人。”

配图虽简陋，但那有角的雕形，与明薇涂鸦上的形象何其相似！

而在这一页的留白处，一行殷红如血的朱砂小楷，力透纸背，映入他的眼帘：”琉璃镜碎，山海失衡。

“八个字，如同八把冰冷的匕首，狠狠刺入他的意识。

琉璃镜？

山海失衡？

这是什么？

他从未在任何正史或广为流传的笔记中见过相关记载。

但这批注的古拙笔锋，以及其中蕴含的、不容置疑的笃定，让他心头狂震。

妹妹的失踪、诡异的冰晶羽毛、充满恐惧的蛊雕涂鸦、神秘的古老批注……这些碎片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拼凑在一起，指向一个他无法想象、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就在这时——“砰！

砰！

砰！”

沉重而急促的砸门声，如同丧钟般在雨夜中炸响，粗暴地打断了她的思绪。

紧接着是甲胄碰撞的铿锵之声，以及夹杂在雨声中的、充满戾气的呼喝：“开门！

官府拿人！

晏清霜，速速开门！”

官府？

在这个时辰？

如此阵仗？

清霜浑身一僵，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巧合！

妹妹的失踪，连同这突如其来的构陷，是一个针对他的、精心布置的局！

目的就是让他闭嘴，让他无法追查！

他下意识地将冰晶羽毛和涂鸦死死攥紧，塞入贴身的内袋。

那本摊开的《山海经》就放在案头，如同无声的证物。

“轰隆！”

老宅年久失修的门闩根本经不起撞击，伴随着一声巨响，大门被猛地撞开。

沉重的脚步声践踏着院中的积水，迅速逼近书斋。

数名身披蓑衣、腰佩横刀的官差涌了进来，为首之人身形高大，面色冷峻如铁，雨水顺着斗笠边缘不断滴落，眼神如鹰隼般锁定在晏清霜身上。

狭小的书斋瞬间被肃杀之气填满。

“晏清霜，”捕头的声音像是淬了冰，“你妹妹晏明薇何在？”

清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强迫自己站首身体，迎上那审视的目光：“回禀官爷，舍妹今夜莫名失踪，清霜正欲前往衙门报案。”

“报案？”

捕头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目光锐利地扫过他略显鼓胀的胸口和案头那本摊开的《山海经》，“怕是恶人先告状吧！

有人亲眼所见，你近日沉迷邪祟图册，心性大变，与妹争执后，其便不见踪影！

你还有何话说？”

争执？

果然是欲加之罪！

清霜心中怒火升腾，但理智告诉他，此刻任何辩驳在对方有备而来之下都苍白无力。

他紧紧咬着牙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官爷，我与舍妹相依为命，感情深厚，此事定有误会……误会？”

捕头厉声打断，猛地伸手指向《山海经》上“蛊雕”的图画和那行朱砂批注，“证据确凿！

你修炼邪术，戕害亲妹，人证物证俱在！

拿下！”

两名如狼似虎的官差应声上前，蒲扇般的大手首接抓向清霜的肩膀。

不能束手就擒！

就在官差手指即将触碰到他衣衫的瞬间，清霜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猛地向后一撞，“哗啦”一声，书案被撞得倾斜，上面的笔砚、书卷滚落一地。

那盏油灯也随之倾倒，灯油泼溅，火苗瞬间窜起，点燃了散落的纸张！

“走水了！”

火光骤起，浓烟弥漫，瞬间引发了小小的混乱。

官差们下意识地后退闪避。

就是现在！

清霜趁此间隙，用尽全身力气，如同一条滑溜的游鱼，猛地从两名官差之间的缝隙中窜出，同时抓起那本至关重要的《山海经》古本，毫不犹豫地合身撞向身后那扇面向后院小巷的窗户！

“咔嚓！”

木质的窗棂应声而碎。

冰冷的雨水和破碎的木屑扑面而来，他整个人跌入外面更深的黑暗和雨幕之中。

“追！

休走了钦犯！

格杀勿论！”

身后传来捕头气急败坏的怒吼，以及官差们拔刀出鞘的刺耳摩擦声。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拍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刺骨的寒意却让他愈发清醒。

他在泥泞湿滑的巷道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身后是紧追不舍的脚步声、刀锋破开雨丝的厉啸，以及代表着秩序却己沦为陷害工具的官府追索。

青瓦上的落雨，曾是诗意与宁静，此刻却成了逃亡的伴奏，洗刷着阴谋的痕迹，也浇灌着他心中破土而出的、名为“真相”的野草。

晏清霜知道，从他撞破窗户的那一刻起，他熟悉的那个世界己经崩塌。

他不再是书院里那个与笔墨为伴的温和画师，而是一个背负着冤屈、追寻着妹妹踪迹、被迫卷入一场关乎世界平衡的巨大阴谋中的亡命之徒。

前路未知，黑暗浓重。

但他不能停下。

为了明薇，也为了那八个字背后，可能倾覆的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