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三载，令狐府檐角铜铃又添新锈，仪昭院的石榴树己能遮半庭荫凉。
这日午后，府外忽然传来一阵车马喧嚣，打破了宅中冷清——家主此番回府，竟领回一貌美娘子入府，还带着两名幼童。
那小娘子一身茜色罗裙衬得肌肤胜雪，眼底似蒙着一层水汽，瞧着柔弱得仿佛风一吹便要倒。
可若细看，她抬眼时掠过的眸光，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锐利，连向府中仆妇颔首时，嘴角的笑意都带着恰到好处的分寸，既不显得谄媚，又透着让人不敢轻慢的气度。
身侧小郎君长身玉立，瞧着比煜哥儿还年长两岁。
小郎君牵一女童，梳着双丫髻，两人眉眼竟是与家主有七分相似。
“这……哪有把外室往府里带的道理呀？”
洒扫的小婢女春桃攥着扫帚，声音压得发颤，眼尾还偷瞟着马车方向。
“你看那小郎君，瞧着比煜小公子还大上一二，指不定在外边儿藏了多少年，往后府里哪还能清净？”
旁边端着茶盘的小丫鬟青禾也凑过来，语气满是愤愤：“可不是嘛！
主母当年为了家主，连娘家都舍了，如今竟要受这气？
那女人看着柔柔弱弱的，指不定多会勾人呢！”
正说着，廊下忽然传来一声冷斥：“嚼什么舌根？
“只见管着下房的玉钏走过来，眼神凌厉扫过两个小丫鬟，“府里的事也是你们能议论的？
再敢多嘴，仔细你们的皮！”
春桃和青禾吓得赶紧闭了嘴，一个低头攥紧扫帚，一个端着茶盘匆匆往后院去了。
而此刻的祠堂内。
令狐昭一身墨色锦袍，跪在堂前。
身前几位须发皆白的家族长老面色沉郁，案上檀香袅袅升起，烟气缠绕间，满堂凝重。
大房令狐晧端站在左侧首位，指尖慢悠悠摩挲着茶盏边缘，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二弟，把不明不白的人带进府，若传出去，外人只会说我令狐家治家不严，连家主都耽于私情、罔顾礼法 —— 往后族中事务，还有谁肯服你？”
话里明着斥责，暗里却把 “不服家主” 的话头抛出来，眼底觊觎一闪而过。
几位长老闻言虽颔首，目光落在令狐昭身上时，却多了几分顾忌 —— 谁都清楚，令狐昭手握族中半数产业，更有江湖势力相托，绝非轻易能撼动的。
三房令狐昀见状，慢慢道：“大哥说得极是！
二嫂当年为救二弟灵脉尽毁，二弟怎能如此待她？
如今还把私生子女带进府，传出去不仅丢二弟的脸，更是丢整个令狐家的脸！”
令狐昭始终沉默，他垂着眼，长睫掩去眼底翻涌的戾气，只任额前发丝垂落。
为首的大长老咳嗽一声，声音带着威严却少了几分强硬：“昭儿，此事你确有不妥。
念在你平日打理族中事务尽心，那妇人及子女便安置在偏院，不得干预府中事，你且收敛些，莫再授人把柄。”
令狐昭这才缓缓起身，墨色锦袍扫过青砖，不见半分狼狈。
他垂眸谢过长老，转身时眼底沉色一闪而过 —— 他岂会不知令狐晧的心思？
不过是借长老施压，想挑动族中不满。
可他令狐昭的位置，从来不是靠跪出来的，若真要动，也得看对方有没有那个本事。
仪昭院内。
魏琅将绣绷往案上一推，丝线缠成乱麻，恰如她此刻的心绪。
她早该料到，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 —— 当年赌上一切的情爱，到如今竟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昔年，她本是意气风发的江湖客，剑光所及，何曾有半分怯色？
彼时年少气盛，痴信 “有情饮水饱”，仗着灵力在身、良人在侧，纵使前路风霜，皆可踏破，毅然断了母家联系，未写一字回书，未求半分转圜。
后来她为护令狐昭，硬生越级斩杀仇家，彼时九死一生，醒来后灵脉尽毁，曾经引以为傲的灵力，在此之后如指间流沙，再也寻不回半分。
如今灵根如朽木，经脉空寂无半分灵力，竟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不及府中寻常护院。
更可笑昔年话说得太满，今在府中受尽屈辱，舍不掉一身傲气，拉不下脸回母家求援，仍守着残缺体面，在这深宅冷院，日复一日熬着，连呼吸都觉沉重。
万念俱灰间，她拳心暗攥，指节泛白，眼底沉凝如渊，两行清泪无声坠于案上。
而此刻的毓秀轩内，七岁的令狐煜身着绯红短打，腰间系着玉扣，粉雕玉琢的脸上带着几分慵懒倚在窗边软榻上。
他手中捏着只玉白茶杯，杯沿润白透亮，指腹轻轻摩挲着杯身纹路。
另一只手提着茶盖，慢悠悠地拨弄着茶叶，待茶叶舒展沉底些，才凑到唇边浅啜一口。
壁上悬着的那柄小银剑格外惹眼——泛着细腻的冷光。
一女娃娃坐在案前，身穿着浅碧襦裙，眉眼清秀，脊背挺得笔首，如同雨后新抽的青竹，一笔一画地临摹着《千字文》。
她手腕轻提，笔尖落纸时稳得惊人，字迹端方秀丽，工整得不像出自西岁幼童之手。
“公子！”
贴身护卫凝兰大步跨进门槛，面上带着些许急切，“家主今日回府，竟从马车上领下一个姓华的妇人，还有两个孩子跟着！
方才传出消息，家主此刻正在祠堂，当着诸位族老的面，要把那两个孩子的名字添进族谱里。
看这架势，怕是过不了几日，便要风风光光将那外室娶进门，正经纳作妾室了。”
他顿了顿，语气里的不忿更明显些，“依属下看，家主这事儿办得也太欠妥了，压根没顾着主母和您！”
“哐当！”
令狐煜手中的白瓷茶盏骤然摔在地上，碎片与茶水溅了一地。
他猛地拍案起身，座椅在青砖上划出刺耳声响。
屠若蘅见状，握着笔的手一顿，也连忙跟着站起身，无声望着他。
“庶弟？
庶妹？
好一个庶弟、庶妹”他红着眼，长臂一伸，一把抓过墙上悬着的小银剑，剑柄缠着的绛红丝绦随他的动作剧烈翻飞。
“我倒要瞧瞧他敢带什么人进府！”
竟是不再称呼爹爹。
少年转头看向案前的屠若蘅，语气虽急却仍带着几分稳妥，“若若妹妹，你在此处等着，我去去就来！”
说罢，便要提着剑往外冲。
“煜哥哥且慢！”
屠若蘅清脆的声音响起，她放下手中笔，上前两步轻拽着少年衣袖。
“我与你一同去瞧瞧。
多个人多双眼睛，若真有什么事，或许我也能帮衬一二。”
令狐煜脚步一顿，回头看向她。
西岁的小丫头眉眼清秀，虽身形娇小，眼神却格外清亮，不见半分的怯懦。
他心头一动，想起往日若若妹妹虽安静不语，却总有巧思，便一点头。
“好！
那你跟紧我。”
说罢，他放缓了些脚步，让屠若蘅能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循着祠堂方向快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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