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莉朱伟(悔燃岁月)全集阅读_《悔燃岁月》全文免费阅读

七月的黄昏，空气黏稠得如同化不开的糖浆，带着蝉鸣的聒噪和柏油马路蒸腾起的焦灼气息，沉沉地压在朱家逼仄的堂屋里。

朱伟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不是因为闷热，而是因为眼前这份摊在旧木桌上、仿佛带着灼人温度的红色信件——国内顶尖学府，清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他的名字，“朱伟”两个字，清晰地印在上面，像两簇跳跃的火焰，照亮了他十八年灰暗的人生。

他的手心因激动而满是汗水，指尖微微颤抖地抚过通知书的纹路。三年高中，无数个挑灯夜战的晚上，磨损的笔杆，堆积如山的试卷……所有的付出，在这一刻都有了回响。他几乎能想象到大学校园里宽阔的梧桐道，浩瀚的图书馆，一个可以凭知识改变命运、挣脱这个闭塞小城的美好未来。

然而，这满腔的喜悦，却被堂屋里另一种低气压死死地压制着。

父亲朱守仁闷着头，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廉价的卷烟，烟雾缭绕，模糊了他布满沟壑的脸。母亲王桂芬则不停地搓着手，眼神躲闪，不敢与朱伟对视，时不时地瞥向坐在对面的另一对父子——梁天和他的父亲梁大富。

梁天也收到了通知书，同样是清北大学，只是专业是调剂后的冷门专业。他脸上没什么喜色，反而有些阴郁，眼神里藏着不甘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恨。他的父亲梁大富，一个靠着早年跑运输发家、肚腩微凸的中年男人，则笑得一脸和煦，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

“老朱啊，你看，两个孩子都争气，这可是咱们两家天大的喜事！”梁大富呵呵笑着，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得好好庆祝庆祝！”

朱守仁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应和着：“是，是，孩子们争气。”

朱伟心里的不安像藤蔓一样悄然滋生。他敏锐地感觉到，这不仅仅是来道喜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让他心慌的算计。

果然，寒暄过后，梁大富话锋一转，叹了口气：“唉，就是小天这个专业……不太理想啊。将来就业怕是困难。不像小伟，计算机，这可是金饽饽，前途无量。”

朱伟的心猛地一沉。

朱守仁和王桂芬的脸色更加不自然了。

梁大富看向朱守仁，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守仁老弟，咱们是多少年的交情了。当年你在矿上出事，要不是我拼了命把你从塌方里拖出来，这条腿，怕是早就保不住了吧？这份情，我一直没忘，你也常念叨着要报答。”

朱伟猛地抬头看向父亲那条有些微瘸的腿，又看向梁大富那看似真诚却带着压迫感的脸。他明白了，今天是“报恩”来了。

“大富哥，你的恩情，我们朱家一辈子都记得。”王桂芬抢先开口，声音带着卑微的急切。

“说这些干啥，都是兄弟。”梁大富摆摆手，随即目光落在朱伟的通知书上，眼神变得炽热，“我今天来，是有个不情之请。你看，能不能……让小伟把这个名额，让给小天？”

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句话，朱伟还是觉得像有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让……让给他？”朱伟的声音因震惊而干涩，“梁叔，这怎么让？这是大学录取通知书，上面写着我的名字！”

“这个你不用操心。”梁大富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我打听过了，学校里、招办那边，我都有门路。只要你们同意，操作一下，让小伟‘自愿’放弃，然后小天就能顺延补录到计算机专业。无非是花点钱打点的事。”

“不可能！”朱伟霍地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少年人的血性和对不公的本能抗拒让他浑身颤抖，“这是我的前途！是我自己考出来的！凭什么让给他？！”

“小伟！怎么跟你梁叔说话的！”朱守仁猛地一拍桌子，烟灰缸都震得跳了一下。他脸色铁青，但眼神里更多的是无奈和挣扎。

“爸！妈！你们听到了吗？他们要抢我的通知书！”朱伟转向父母，眼中充满了祈求和不理解，“这是我的人生啊！”

王桂芬走上前，想要拉儿子的手，被朱伟一把甩开。她眼圈一红，带着哭腔劝道：“小伟，你听话……梁叔对我们家有恩，没有他，你爸早就……我们就成了忘恩负义的人了呀！再说，你成绩好，复读一年，明年肯定还能考上……”

“复读？”朱伟简直要气笑了，心口像被冰锥刺穿一样寒冷，“你说得轻巧！那是清北！不是菜市场！明年？明年政策会不会变？我还能不能有这个状态？你们想过没有？！”

他指着梁天，声音因为愤怒而拔高：“他梁天自己考不上好专业，就要用这种龌龊的手段来抢我的？这就是报恩？这是抢劫！”

一直沉默的梁天此刻抬起了头，眼神阴鸷，冷笑道：“朱伟，话别说得那么难听。你家欠我们梁家的，难道不该还吗？一个大学名额而已，比得上你爸的一条命？”

“那是你爸救了我爸，不是我欠你的！要报恩，我自己会报，但不是用我的人生来报！”朱伟寸步不让，少年的脊梁挺得笔直。

“混账东西！”朱守仁猛地站起来，扬起手，但看着儿子那双赤红、充满了绝望和倔强的眼睛，那一巴掌终究没有落下去。他颓然地放下手，声音沙哑而疲惫：“小伟……算爸求你了……把通知书……让给小天吧。这恩情压在我身上十几年了……不还，我死了都闭不上眼啊……”

父亲的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朱伟的理智。他原以为，至少父亲会站在他这边，会保护他辛苦挣来的成果。可他等来的，是“算爸求你了”。

巨大的荒谬感和背叛感将他淹没。

“你们……你们简直不可理喻！”他环视着眼前逼仄的屋子，看着曾经最亲的家人那陌生而冷漠的脸，只觉得浑身冰冷。他猛地抓起桌上的通知书，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嘶吼道：“我不会让的！死也不会！”

说完，他转身就要往外冲。

“站住！”梁大富厉声喝道，脸色也沉了下来，“朱伟，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你让也得让，不让也得让！你以为没有我们梁家帮衬，你们家能过得这么安稳？你信不信，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就算去了大学也不得安生！”

赤裸裸的威胁，让堂屋里的空气彻底冻结。

朱伟的脚步顿住了。他不是怕梁大富的威胁，而是心，在那一刻，死了。

他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母亲无声的流泪，还有梁家父子那志在必得的丑陋嘴脸。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绝望，将他紧紧包裹。

他知道，在这个家里，他抗争不过“报恩”这两个如山般沉重的大字。

他死死地攥着通知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红色的纸张，此刻烫得像烙铁，灼烧着他的掌心，他的心。

就在这时，他想到了李莉。

对，李莉！他青梅竹马的恋人，他黑暗青春里唯一的光亮。他们约好了要一起去北京，要看香山的红叶，要在未名湖畔漫步。她一定会理解他，支持他！

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朱伟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他不再理会身后的呵斥与哭泣，夺门而出，疯狂地朝着李莉家的方向跑去。

他要把这一切告诉她，要带她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李莉家住在城东，一片相对规整的居民区。朱伟跑到她家楼下时，天边最后一丝光亮也被墨色吞噬，路灯昏黄，飞蛾胡乱地撞着灯罩。

他气喘吁吁，汗水浸湿了额发，模样狼狈，但眼神却亮得惊人。他看到李莉正站在楼下那棵老槐树下，穿着他最喜欢的白色连衣裙，像一朵夜色中清新的栀子花。

“莉莉！”他急切地呼喊，冲到她面前。

李莉看到他这副样子，吓了一跳：“阿伟？你怎么了？跑这么急？”

“莉莉，出事了！”朱伟一把抓住她的手，冰凉的手指让李莉微微一颤。他语无伦次地将家里发生的事快速说了一遍，语气里充满了愤怒、委屈和寻求认同的渴望。

“……他们疯了！为了报恩，要我把通知书让给梁天！那是清北啊！我怎么可能让！莉莉，你跟我走，我们今晚就离开这里！我去哪里打工都能养活你，我们一起去北京，好不好？”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能从她那里汲取对抗全世界的力量。

然而，他预想中的同仇敌忾并没有出现。

李莉听完，脸上的惊讶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让朱伟感到陌生的表情。她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

“阿伟，你冷静点。”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盆冷水，从朱伟头顶浇下。

“冷静？你让我怎么冷静？”朱伟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他们这是要毁了我！”

“也许……也许梁叔他们，也不是那个意思。”李莉避开他灼热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梁天家……条件确实比你家好很多。他爸人脉广，将来他毕业了，肯定能安排个好工作。你如果把名额让给他，这份人情，梁家会记一辈子的。到时候，梁天肯定会帮你……”

朱伟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你……你说什么？李莉，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的声音开始发抖，“你让我把前途拱手让人，去指望梁天将来‘帮衬’我？”

“那不然呢？”李莉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让朱伟心寒的现实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你就算去了清北，一个农村孩子，在北京那种地方，无依无靠，要打拼多少年？梁天不一样，他起点高，有家里铺路，走得肯定比你顺。你帮了他这次，他以后拉你一把，不是比你一个人硬闯要强吗？”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却字字如刀，割在朱伟心上：“而且……梁天他……他之前跟我说，如果你把名额让给他，他去了北京……会带我一起去见识见识。他说，他能给我更好的生活……”

轰——！

朱伟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旋转、崩塌。

他明白了。

全都明白了。

原来，在所谓的“现实”和“更好的生活”面前，他们三年的感情，他视若珍宝的约定，他拼尽全力挣来的未来，都轻飘飘的，不值一提。

连他最后的精神寄托，他深爱的女孩，也站在了他的对立面，用他的人生，去为她自己换取一个看似更光鲜的、依附于别人的未来。

多么讽刺！多么可笑！

他看着李莉那张依旧清纯美丽的脸，此刻却觉得无比陌生，甚至……丑陋。

他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全都化为了一片死寂的灰烬。

心，像是被瞬间掏空了，只剩下一个呼呼漏着冷风的大洞。

他甚至感觉不到疼痛了，只剩下麻木。

“更好的生活……”朱伟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嘴角勾起一抹极度苦涩、近乎破碎的弧度，“所以，在你眼里，我朱伟的未来，我们之间的感情，都比不上梁天能带给你的‘更好的生活’，是吗？”

李莉被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和冰冷刺了一下，有些心虚，但还是强撑着说：“阿伟，我是为你好，也是为我们的将来考虑！你别这么固执，别这么自私行不行？”

“自私？”朱伟轻声反问，像是听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他为了他们的将来，拼了命地学习，规划了无数种可能，却原来，在她眼里，他的坚持，叫做“自私”。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李莉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样子，连同她的话，一起刻进灵魂深处，变成一道永不磨灭的伤疤。

然后，他什么也没再说。

转身，一步一步，僵硬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被拉得又长又孤独，仿佛一个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躯壳。

李莉看着他离去，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喊出来。她心里有些乱，有些莫名的恐慌，但很快又被对梁天所描绘的“大城市生活”的憧憬压了下去。她觉得自己没错，人总要现实一点。

朱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那个令人窒息的家门口的。

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母亲带着哭腔的抱怨和父亲沉重的叹息，间或夹杂着梁大富尚未离去的、志得意满的声音。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堂屋里的四个人，八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有担忧，有愧疚，有焦急，也有毫不掩饰的算计。

朱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可怕。那双曾经明亮、充满朝气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枯井，深不见底，映不出丝毫光亮。

“小伟，你……你跑到哪里去了？急死妈了！”王桂芬上前想要拉他。

朱伟轻轻侧身避开。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父母，最后落在桌面上，那份因为他刚才冲出去而暂时被遗忘的、鲜红的录取通知书上。

他走过去，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将通知书拿了起来。纸张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梁大富脸上露出了笑容：“小伟，想通了？这就对了嘛！懂事！梁叔不会亏待你的……”

朱守仁也松了口气，但看着儿子那异常平静的脸，心里却莫名地涌起一股更大的不安。

朱伟没有看任何人，他的目光，只落在手里的通知书上。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他双手握住通知书的边缘，缓缓地，用力地——

“嘶啦——！”

清脆的撕裂声，在寂静的堂屋里显得格外刺耳。

鲜红的纸张，从中间被一分为二。

他没有停下，继续一下，又一下地撕扯着。动作机械而精准，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又绝望的仪式。

“小伟！你干什么！”王桂芬发出一声尖叫。

朱守仁猛地站起来，脸色煞白。

梁大富和梁天也愣住了，他们没想到朱伟会做出如此激烈的举动。

朱伟充耳不闻，他将那份承载着他所有梦想和汗水的通知书，撕成了碎片，撕得粉碎。然后，他走到父母面前，走到梁家父子面前，张开手。

红色的碎纸片，如同祭奠的纸钱，又如同他心头淋漓的鲜血，纷纷扬扬，飘落在地面上，飘落在每个人惊愕的眼前。

“你们要的……”朱伟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决绝，“我还给你们。”

说完，他不再看地上的碎片一眼，也不再看屋子里任何一个表情各异的人，径直走向自己那狭窄潮湿的小房间。

房间里，他快速地、沉默地收拾着一个简单的背包。几件旧衣服，身份证，高中时省吃俭用买下的几本编程书，以及他这些年偷偷攒下的一点点零钱。除此之外，这个家，再无他留恋之物。

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王桂芬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

窗外，酝酿了一整晚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窗户，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为一场青春和梦想的葬礼奏响的哀乐。

朱伟背起背包，拉开门，走了出来。

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向大门。

“小伟！你去哪儿！这么大雨！”王桂芬哭喊着想要阻拦。

朱守仁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看着地上那些刺眼的红色碎片，又看着儿子那决绝的背影，一种前所未有的、即将失去什么的恐慌攫住了他。

朱伟在门口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他的声音，冰冷得像这夏夜突如其来的暴雨，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从今天起，我朱伟，是生是死，都与你们，再无瓜葛。”

话音落下，他一把拉开大门，毫不犹豫地踏入了门外那一片狂风暴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身影瞬间被雨幕吞噬，消失不见。

仿佛从未存在过。

堂屋里，只剩下满地狼藉的红色碎片，和几个被这突如其来的、彻底的决裂惊得魂飞魄散的人。

王桂芬瘫坐在地，嚎啕大哭。

朱守仁望着洞开的大门和门外肆虐的暴雨，踉跄一步，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

而那份被撕碎的未来，混杂着雨水的气息和悔恨的泪水，在这个沉闷的夏夜，彻底成为了定局。

一个新的，充满未知与艰险的世界，向朱伟敞开了大门。亦或是，吞噬了他的，整个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