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有什么东西,醒了。而且,很饿。井是府邸后园那口废弃多年的老井,青石井栏,
苔藓斑驳。可梦里的井不一样。井水是温的,泛着油光,水面浮着一层五彩斑斓的梦,
像破碎的虹。他伸手去捞,捞起的却是一张张惊恐的人脸——都是他下令处决的人。
督军府的医生说他是战场上惊吓过度,开了安神的西药,吃了却梦得更凶。昨夜,
他梦见井里伸出一只青白的手,
他一枚染血的军阀徽章——正是他半月前秘密处决的那个鼓吹“联省自治”的学者随身之物。
今早醒来,那枚徽章竟赫然握在他手心。---民国九年,秋。北地早寒,刚过重阳,
督军府邸后园的那几株老槐树就已掉光了叶子,黑铁般的枝桠虬结着,刺向灰蒙蒙的天穹,
像一张张干枯绝望的手。少帅陆承璋站在书房的窗边,望着那片凋敝的园子,
目光最终落在那口井上。青石井栏,苔藓斑驳,不知荒废了多少年月。自从做了那个梦,
他再看这口井,总觉得它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性。他又梦见它了。
昨夜。梦里的井,井水是温的,甚至有些烫手,泛着一层油腻腻的光,仿佛煮开了的膏脂。
水面不映天光,反而浮沉着无数破碎的、五彩斑斓的……东西。像是打翻了的颜料缸,
又像是孩提时万花筒里见到的光景,扭曲,炫目,不真切。他知道那是“梦”,
一种具象化的、可以被触碰的“梦”。他忍不住伸手去捞。指尖触及那温热粘稠的“水面”,
没有水的清凉,反而有一种陷入某种活物内脏的滑腻感。他搅动着,
那些斑斓的色彩像受惊的鱼群般散开,又迅速汇聚。然后,一张脸浮了上来。是张副官。
去年春天,在豫南前线,因贻误军机被他亲手枪决。那张年轻的脸上还带着弹孔流出的黑血,
眼睛瞪得极大,空洞地望着他,嘴巴一张一合,没有声音,
但陆承璋分明“听”见了——是张副官临死前那句凄厉的诅咒:“陆承璋!
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他猛地缩手,那张脸碎裂开,化作更细碎的光斑沉了下去。紧接着,
更多的脸孔涌上来。被他下令屠城的俘虏,被他清除的异己,
被他秘密处决的政敌……一张张,扭曲着,哀嚎着,无声地控诉着。
那些面孔他大多已记不清名字,但临死前的恐惧与怨恨,却在这口诡异的梦里之井中,
被保存得如此鲜活,如此……栩栩如生。这梦已纠缠他半月有余。起初只是模糊的影像,
后来愈发清晰真切。督军府的洋医生,戴着金丝边眼镜,说是战场上惊吓过度,落下了心病,
开了些白色小药片的安神药。陆承璋按时吃了,梦境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变本加厉,
细节愈发清晰,甚至醒来后,那井水粘稠滑腻的触感,还能在指尖残留片刻。直到昨夜。
梦里的井水沸腾般翻滚,那些破碎的人脸和梦的残片被搅成一锅五光十色的粥。然后,
一只手臂,从这粘稠的粥液中缓缓伸了出来。那是一只青白色的手,毫无血色,
皮肤紧绷得近乎透明,能看见底下青紫色的血管。手指修长,
指甲缝里却塞满了黑红色的淤泥,像是刚从什么坟冢里爬出来。那只手,掌心向上,
缓缓递到他面前。手里握着一枚徽章。黄铜质地,已经有些旧了,
边缘沾染着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徽章正面,是交叉的步枪与禾穗图案,
正是他们陆系军阀高级军官的标识。但这枚徽章略有不同,背面刻着一个细小的“文”字。
陆承璋的呼吸在梦里就窒住了。这是他半月前,秘密处决那个叫“文谦”的学者时,
亲手从他胸前扯下来的。文谦,一个从北平来的教书先生,
满口“联省自治”、“和平统一”,到处演讲,煽动人心。父亲陆督军对此深恶痛绝,
一道密令,让他“妥善处理”。他记得那晚,在城郊废弃的砖窑,文谦被勒死后,
他亲手将这枚徽章扯下,随手扔进了砖窑的深处,看着它被尘土掩埋。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出现在这只从梦里之井伸出的鬼手里?梦,在此刻戛然而止。陆承璋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
冷汗浸透了丝绸睡衣,心脏狂跳得像要撞碎胸骨。窗外,天光未亮,屋子里一片死寂的黑暗。
他喘息着,下意识地摊开手掌。然后,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掌心里,
赫然躺着那枚徽章。黄铜的冰冷质感,边缘干涸的血迹,
背面那个清晰的“文”字……与他梦中所见,分毫不差!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陆承璋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徽章甩了出去。徽章撞在床脚的黄铜柱上,
发出“铛”的一声脆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不是梦!
那口井……那井里的东西……能到现实里来!“来人!”他嘶声吼道,声音因恐惧而变了调。
亲兵队长赵虎带着两个卫兵冲了进来,看到少帅惨白的脸色和散落在地上的徽章,都是一愣。
“少帅?”陆承璋指着那徽章,手指都在颤抖:“这东西……哪来的?”赵虎捡起徽章,
仔细看了看,茫然地摇头:“属下不知。昨夜是属下亲自带人值守,内外并无异常。”“查!
给我彻查!”陆承璋低吼着,眼底布满了血丝,“府里府外,所有可疑的人!
还有……那口井!”他猛地指向窗外后园的方向,“给我把井口封死!用青石板!灌上铁水!
”赵虎虽不明所以,但见少帅如此失态,不敢多问,立刻领命而去。
沉重的青石板压上了井口,工匠还用融化的铅铁浇灌了缝隙,确保严丝合缝。
督军府内的守卫增加了一倍,明岗暗哨,昼夜不休。陆承璋试图用繁忙的军务来麻痹自己。
前线战事吃紧,与皖系军阀为争夺铁路控制权的摩擦日渐升级,电报像雪片一样飞来,
需要他批示,调兵,筹措粮饷。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份接一份地批阅文件,
直到眼睛酸涩,手腕发麻。然而,没有用。那口井,仿佛已经钻进了他的脑子里。
只要他一闭眼,就能看到那泛着油光的温热井水,看到那些浮沉的人脸,
看到那只青白色的鬼手。恐惧像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开始害怕入睡。
书房里的灯整夜亮着,他靠在沙发上,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但疲倦如同潮水,无法抗拒。
而一旦被拖入梦境,那口井便如约而至。这一次,井水不再斑斓,而是变得漆黑如墨,
粘稠得如同沥青。那只青白色的手再次出现,没有递来任何东西,只是食指伸出,缓缓地,
一遍又一遍地,在漆黑的“水面”上写着什么。划痕是白色的,像是凝固的油脂,
又像是……骨头磨成的粉。那是一个字。一个反复书写的字——“饿”。……“少帅,
您这是……” 赵虎看着陆承璋眼下的乌青和日渐憔悴的面容,忧心忡忡。这几日,
少帅脾气愈发暴戾,处置了几个办事不力的手下,手段狠辣,连他都觉得心惊。
陆承璋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声音沙哑:“找个人来。”“您要见谁?
参谋长还是……”“不,”陆承璋打断他,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找个……懂这些事的。
”赵虎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少帅这是被邪祟东西缠上了,要找和尚道士之流。这年月,
兵荒马乱,神佛早就没了香火,有本事的更是凤毛麟角。“属下听说,城外三十里,
有个青霞观,里面住着个老道,似乎有些门道。只是……”赵虎犹豫了一下,
“那老道脾气古怪,轻易不见人,尤其……不见官府的人。”“绑也要给我绑来!
”陆承璋猛地一拍桌子,旋即又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坐下,“不……请,用我的名帖,
客气点……去请。”赵虎领命而去,心里却直打鼓。那青霞观破败不堪,
就剩一个快入土的老道,能有什么本事?两天后,赵虎回来了,只带回来一句话。
“那道长说,‘井不在园中,在心窍。饲梦反噬,非药石能医。若要强解,需以血食安抚,
或可暂安。’”“饲梦?反噬?血食?”陆承璋咀嚼着这几个词,脸色阴晴不定。什么意思?
那井里的东西,是靠“梦”喂养的?现在它“饿”了?而血食……是指活物祭祀?
他想起梦中那只手写下的“饿”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还说了什么?
”赵虎低下头:“他说……让少帅……好自为之。另外,他不肯来,只说缘分未到。
”“装神弄鬼!”陆承璋烦躁地挥手让赵虎退下。他陆承璋手握重兵,杀人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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