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速之客
满地撕碎的合同纸屑,像一场肮脏的雪,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彻底终结。
李秀莲站在屋子中央,胸口起伏。
但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一切的力量感!
她的脑中,一个庞大而清晰的计划,正轰然成型。
用不动产权证去信用社抵押贷款!
用这第一桶金,在拆迁消息公布前,买下整条金鱼胡同!
然后,等待时代的号角吹响,她将一飞冲天!
她将踩着这些背叛者的尸骨,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帝国!
就在这时。
“哐!
哐!
哐!”
院门被人拍得山响。
这声音又急又横,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像是上门讨债的。
李秀莲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不用猜。
她那个“贴心”的小女儿,姜秀芳来了。
大哥前脚刚走,妹妹后脚就到。
这通风报信的速度,可真够快的。
她没有动,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等着那人自己进来。
门“吱呀”一声被粗暴地推开。
一道穿着崭新白衬衫的身影,像阵风似的挤了进来。
正是姜秀芳。
她一进屋,看到满地的纸屑和李秀莲冰冷的脸,脸上立刻挂上了夸张的焦急和心疼。
“妈!
哎哟我的妈呀!”
她几步冲过来,一把抓住李秀莲的手,声音尖得能划破玻璃。
“我听人说大哥气冲冲地从家里跑了?
这是怎么了?
你是不是又惹他生气了?”
“妈,你身体不好,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
怎么就不能让我们当儿女的省点心呢!”
一边说,她一边抬起袖子,熟练地往眼角使劲抹着。
那架势,仿佛下一秒就要哭断气。
可惜,一滴眼泪都没挤出来。
李秀莲看着她,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前世,她就是被女儿这副“孝顺”的嘴脸,骗了一次又一次。
她想要什么东西了,就先来这么一出。
把你捧得高高的,哄得晕乎乎的,然后你口袋里的钱,就变成她身上的新衣服、新首饰了。
见李秀莲面无表情,完全没有往日那种手足无措的愧疚和慌乱,姜秀芳心里“咯噔”一下。
有点不对劲。
今天这老太婆,怎么跟中了邪一样?
她眼珠子一转,绕着李秀莲走了一圈,开始旁敲侧击。
“妈,我知道你舍不得这老房子,有感情。”
“可你得为我们想想啊,大哥也是为了这个家好。”
“你想想,三千块钱呢!
我的天,那得是多少钱?
够咱们家吃香的喝辣的多久了?”
“而且大哥拿了钱,办了出国,将来出息了,还能忘了你这个亲妈不成?”
她声情并茂,唾沫横飞。
可李秀莲,就那么冷冷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像是在看一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蹩脚猴戏。
这种极致的沉默,带着一种无声的压迫感。
姜秀芳演着演着,自己都觉得没劲了。
她脸上的焦急和悲伤渐渐挂不住,一丝不耐烦浮了上来。
见软的不行,她索性也懒得再装了。
脸一拉,声音也尖锐起来。
“妈!
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合同呢?
大哥说你给撕了?
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她终于图穷匕见,露出了自己最真实的目的。
“你知道那三千块对我有多重要吗?”
“我看好的那条金项链就等这钱呢!
人家都给我留了好几天了!
你把合同撕了,我的项链怎么办!”
原来,是为了这个。
李秀莲心里冷笑。
哥哥是为了“前途”,妹妹是为了“虚荣”。
真是她的一双好儿女啊!
李秀莲依旧不说话。
她的沉默,彻底点燃了姜秀芳的怒火。
“我不管!
我不管!”
姜秀芳两腿一软,一***就坐到了冰凉的地上。
这是她最拿手的戏码——撒泼打滚。
她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开始嚎啕大哭,声音又响又亮,确保半条胡同都能听见。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辛辛苦苦盼着家里好,当妈的却来拖后腿啊!”
“你守着这破房子有什么用?
是能吃啊还是能穿啊?
墙皮天天往下掉,下雨天屋里都能养鱼了!”
“你就是自私!
你根本没想过我们!
你就想看着我们兄妹几个跟你一样,一辈子窝在这破地方没出息!”
哭声尖利,言辞恶毒。
每一句,都像一把刀子,精准地扎向过去那个李秀lerei的心窝。
见李秀莲还是不为所动,姜秀芳的哭闹再次升级。
她开始把脏水往道德上泼。
“妈!
我们可是你亲生的啊!
你肚子里掉下来的肉啊!”
“你这么做,让街坊邻居怎么看你?
为了个破房子,连亲生儿女的前途和幸福都不要了?”
“这事要是传出去,你这当妈的脸往哪搁?
背后不得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死!”
她试图用这个时代最看重的“脸面”和“邻里舆论”来压垮李秀tian。
在她的认知里,母亲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眼光里,最怕的就是被人说闲话。
这一招,绝对是杀手锏!
果然,李秀莲的目光,终于有了变化。
但那目光,却并没有落在姜秀芳哭得通红的脸上。
而是落在了她身上。
落在了她那件崭新的,“的确良”白衬衫上。
那料子挺括,在昏暗的屋里都泛着一层化学纤维特有的光泽。
干净,整洁,与这间破败的屋子格格不入。
李秀莲记得这件衣服。
太记得了。
就是昨天,姜秀芳缠了她整整一个下午,说同学要介绍一个在“外贸公司”上班的对象给她,她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去了丢人。
李秀莲心一软,就把准备买米的钱,给了她。
姜秀芳的哭声还在继续,一声比一声凄厉,她己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表演里。
她相信,母亲很快就要扛不住了。
很快就会投降,会哭着求她起来,会答应她的一切要求。
就在她的哭闹攀上最***时。
一个冰冷、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沙哑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锥子,瞬间刺破了满屋的嘈杂。
“别嚎了。”
李秀莲淡淡地开口。
姜秀芳的哭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住,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她愣愣地抬起头,满脸泪痕地看着李秀莲。
李秀莲的眼神,古井无波。
她的目光,就落在那件白衬衫上。
“你身上这件‘的确良’衬衫,挺好看的。”
她缓缓地说。
“昨天刚买的,今天就穿上了,看来是真喜欢。”
姜秀芳的心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李秀莲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看不出情绪的弧度,继续说道:“花了十五块五吧?”
一句话。
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轰!”
姜秀芳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颗惊雷!
她所有的哭声,所有的表演,所有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瞬间,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像被一道闪电劈中,浑身僵硬地坐在地上,傻了一样地看着李秀莲。
嘴巴微张,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十五块……五?
她怎么会知道?
她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一个连“房屋转让协议”都看不懂的文盲!
一个平时给她三块五块都算不清楚账的老糊涂!
一个在她眼里,懦弱、愚蠢、可以随意拿捏的母亲!
她怎么可能,会记得一件衣服,精确到“毛”的价钱!
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姜秀芳看着眼前的母亲。
那张脸,还是熟悉的脸,瘦削,蜡黄,布满操劳的痕迹。
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变了。
不再是往日里那种永远带着讨好和慈爱的浑浊。
那里面,是一片冰冷的,深不见底的湖水。
清晰地倒映出她此刻坐在地上,狼狈不堪的丑态。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物。
一瞬间,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姜秀芳的尾椎骨,首冲天灵盖!
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算计,在这道冰冷的目光下,都成了最可笑的笑话。
她第一次,从自己母亲的身上,感到了恐惧。
一种发自内心的,深入骨髓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