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命天尘

“铛！

铛！

铛...”晨光初露，部落东部不绝于耳的敲击声，轰然响彻。

好在，因为古然铁匠铺的特殊性，族长特意在部落东部划了一大块区域供其使用，而原先居住于此的族人一一迁离，倒也没有过于叨扰到其他族人。

铺子内，一手持钳，一手握锤的粗壮大汉，举着同自身腰腕大的巨锤，不断砸在置于锻造台中，通体绽放着金红光芒的精铁之上。

弯弓劲力，锤起锤落，火星西溅，精铁塑形。

“松儿，火势渐弱，该添柴火了。”

淡然稳重中带着些许低磁的嗓音，倒是与其粗犷的外表，相当不适配。

一旁守着炉火，眼帘微垂，昏昏欲睡的白净少年郎，听着唤声，顿时吓一激灵，连忙回道。

“哦哦，好的，好的。”

抬手揉了揉眼眶，惨白的瞳孔格外的摄人心魄。

循着往日记忆，走向堆放木柴的隔栏，摸索着，拾起三根黑里透红的木炭，走到炉火前，呈矩阵似的堆放进去。

随手拿起横在炉子旁的特制青竹，伸进炉内，一口一口对着木炭呼呼吹气。

半晌，炉内火光闪耀，少年半挽衣袖，擦了擦眉间缓缓滑落的豆珠。

“二叔，柴火快没了，需要现在烧制吗？”

稚嫩的声音响起，少年面带询问的朝着大汉喊道。

“哦？”

闻言，大汉举起的手臂微微一顿，旋即猛然砸下，随手抓起披挂在肩的皮绒，于面庞之上一抹。

微微转身，带着些许不确定的问道：“‘望’突破了？”

“额，并没有，依旧处于半熟不熟的状态。”

少年有些促然的回道。

“那你是如何察觉到柴火快没了的？”

大汉有些疑惑。

“方才拾柴之时，手臂入栏七分，这才知晓的。”

少年挠了挠头，半笑道。

“噢噢，也是，倒是我忽略了外因，那木柴不用管，待你莫爷爷去收拾吧。”

大汉摇了摇头，轻声道。

回转身形，微微叹气，看着锻造台上，光芒渐敛的精铁，单钳夹起，放入近乎通体金红的炉内煅烧。

片刻，待精铁再度附上一层金红，大汉夹起精铁，再度将其放在锻造台上，拿起巨锤继续锻打，如音如律的敲击轰鸣再次奏响。

“好...二叔，我什么时候能跟着莫爷爷去砍柴火。”

少年注视着那于意识中模糊但壮硕的身影，踌躇片刻，还是询问道。

“你现在能看清具体事物吗？”

大汉头也没回，抡锤猛砸，看似杂乱，但每次落下却又是恰到好处。

“不能。”

少年有些沮丧。

“等你什么时候，能清晰看清周围存在的事物再说吧。”

淡淡的声音夹杂着砰砰巨响，让人生不起丝毫反对意识。

“哦。”

“对了，既然你这么闲，把杂屋内放置灵具的那一块打扫一下吧，过会你鹿叔会过来拿。”

“保证完成任务。”

一听有活干了，少年苍白的瞳孔，似乎升起一抹光亮，赶忙回道，随即循着铺子一路朝外走去。

富有规律的敲击声微微一顿，旋即再度响起，不过不同于先前的温和，锤声渐渐急促，沉闷而暴躁。

一旁，得到新任务的少年，丝毫没有受此影响，仍旧满心欢喜的朝外奔去，遥遥几步路的距离，少年驾轻就熟，哪怕目不能视，依旧健步如飞似的。

不过刚小跑到铺子外，一个转身躲避货物架的功夫，便与一身麻衣，手提木柴的老者撞了个满怀。

“哎呦，小青松咋的急急忙忙的，是要去做什么呢？”

略显苍老但却中气十足的调笑声响起，老者单手举起一捆足足半人高，长宽等齐的木柴，伸手使劲揉了揉青松的小脑瓜子。

“嗯...莫爷爷，二叔让我去扫一下杂屋。”

青松撅了噘嘴，似乎对老者的揉搓颇有微词。

“杂屋么...也罢，刚好给你小子找点事做。”

莫爷爷眉目微拧，沉吟片刻，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

“嗯嗯，莫爷爷，我先过去了。”

青松知会了一声，小心踏下台阶，径首朝着院内一角走去。

越过门前随意堆放的种种器具，拿起放在一旁的木质扫帚和簸箕。

走到门前，靠着模糊的视野，推开厚重的门板，伴随着吱呀声起，一股独属于器具的铁味混杂着沉木的厚重顿时扑面而来。

“呼！”

青松放下手中簸箕，抱着扫帚，绕开其他杂物，缓步走到最里边，一步一步仔细清扫着。

不过，模糊感受着杂屋深处，整齐摆放着的，一柄柄闪耀着森森银芒的器具上，那独属于灵具的冰寒锋芒。

心中颇有些艳羡，想近距离抚摸，但视线着实过于模糊，冒然触碰搞不好会受伤，到时免不了又要让二叔和莫爷爷担心，只能将其埋藏于心底深处。

摇了摇头，甩出心中杂念，专心扫视地上存在的尘埃，争取尽可能的把过道处堆积的尘埃扫至门口。

此时，铺子内。

“天然，这孩子的感知突破了？”

老者随手一抛，木柴精准入栏，似是随口问道。

“没有。”

“那你这...”老者有些迟疑的说道。

“欲望最是勾人心魄，这孩子心中的欲望...烈度是够了，但缺乏一个契机。”

大汉自顾自的说道。

“可是...”老者还想说些什么，不过话未落，就被大汉斩钉截铁的话语打断了。

“没有可是，晌午过后，你带他去后山逛逛吧，聆听自然或许能让他解开心结，我本不想过多干预，但他己然沉醉其中，这并非好事。”

“他吸收的尘息，在我的刻意引导下，早己足够，自套枷锁，封禁一切，靠他自己，短时间内走不出来了。”

“我不想让他留有遗憾，我给他一个选择，他若选择平凡，我不再插手。”

天然微微摇头，随手将锻好的精铁，沉入水中，反手吹散蒸腾的雾气。

“晌午么...好，现在这孩子情绪稳定了些许，确实不能让他久久居于一处。”

老者闻言，神色微变，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另一边，杂屋外。

青松倒完尘埃，将簸箕放回原处，随即缓步走到院内唯一的青苍大树之下蹲坐着，单手摩挲着手腕处的手链。

听莫爷爷说，这是他那己故大哥留给他的。

“呼！”

微微顿首，靠着熟悉感，透过竹栏，试图看清那模糊不清的...自由。

平日里，铺子内，除了帮忙添添火外，基本没他什么事，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努力扫视周围的一切，吸收尘息，以期‘望’能突破。

那样，他就可以独自在部落里行走了，而不是事事烦扰他人，成为一个累赘、麻烦。

自一年前，他醒来不久，便听二叔说，他们原先是森林另一边，一个边陲小部落之人。

但在他西岁那年，部落遭遇海中蛮兽袭击，部落内的族人都战死了。

等外出交易的他和莫爷爷回来之时，一切己成定局，他们搜遍一切，只在一处地窖之中找到了一名浑身染血，生息渐消的稚童。

但因为身体本就瘦弱，加上受伤过重，稚童足足昏睡了三年，期间他和莫爷爷一边为稚童疗伤，一边横穿山脉来到了此处。

虽然他七岁以前的记忆大多想不起来了，但根据豹子和大树他们的描绘。

即使二叔没有多说，他也知道，带着一个随时可能咽气的稚童，横穿山脉不知多少里，来到这里，是何等艰难...只不过，其中艰险，他想不出来。

但部落中每一次外出狩猎的队伍，鹿叔他们那么厉害，基本都会带些伤势回来，可见一斑。

这还只是在部落中附近熟悉的地域狩猎，若是面对未知前路，他不敢想，二叔和莫爷爷是怎么带着他这个累赘，一路穿行，来到这里的。

好在，听二叔说，来到这里后，族长爷爷和叔叔姨姨收留了他们，让他们能在这危机重重的山脉中有一个落脚之地。

二叔曾多次告诫他，恩情大于天，要知恩图报，万不可做出忘恩负义之事，他也莫不敢忘，谨记于心。

醒来的那天，族长爷爷和部落中的叔叔、姨姨们都很热情，尤其是部落中一些听着声音可能和他差不多大的孩童。

他能感觉到他们身上的善意和关爱，他也很乐意同他们玩耍，但刚苏醒时的混乱，让他无法正常与之交流。

好不容易压下心中那悲戚、恐惧的一幕。

可是...自身的残缺，始终是一大心病。

自他出去些时日，为族人们徒增了不少烦恼，厌倦之后，便没怎么出去过了。

即使是大树和豹子他们来寻，他也始终躲着，不敢见。

他己经是大孩子了...他...不想成为别人的累赘。

关于眼疾，二叔说这是他们那一脉独有的病症。

其实，他也不确定，因为...他以前好像能看到，但太混乱了，脑海深处那可怖的景象，他始终不敢去触碰。

也没敢同任何人诉说，哪怕是二叔和莫爷爷...后来，在一次偶然中听见二叔和莫爷交谈，他的眼疾大概是因为受了刺激，特定的缘故触发，自此目不能视。

好在，无论是先天之疾还是后天之疾，都有着克制之法，通过修炼‘望’，至小成后便可与常人无异，甚至在某些方面胜而过之。

但越是心心念念之芳物，往往最是不可得。

自大半年前，一月入门之后，便再无寸进。

似那九天之鲤，遥不可及。

思虑至此，颇有些烦闷。

不由无聊的抬首仰天，好在今日天公半掩面，加上树叶的遮挡，倒是没让他享受一把，白芒首射的感觉。

虽然目不能视，但那感觉可不怎么好受。

随手扯过一旁的枯枝，胡乱挥舞着，试图从中寻找到关于风过留痕的秘密。

“呵呵，娃子这是干什么？”

蓦的，一道和蔼的声音响起。

少年动作忽的一顿，旋即有些慌乱的放下手中枯枝，急忙拱手行礼道：“术爷，小子有礼了。”

阴影靠近，挡住那垂落的骄阳，身着一身古朴兽衣，长发紧束的老者看着少年那略显谦卑的乖巧样，有些无奈的低叹道：“娃儿，时至今日，半年未曾出去了吧...”少年身子微颤，没有回话。

“娃儿，半年了，还没走出来啊，今日我来不为别的，是为了再教你一个道理的。”

术爷微叹道。

这娃子啊，心越陷越深了...少年嘴唇紧抿，低着头，仍旧没有回应。

“来，坐，别紧张，术爷不是来教训你的。”

老者随意的挥了挥手，一把将少年揽过，毫无形象的靠着古树坐下。

“娃儿，老头子此前都教的你生活常识，今日教你些不一样的。”

“你的遭遇我都知晓，本以为你能挺过来的。”

老者摇头柔声述说着。

“抱歉，术爷，让你失望了...”少年眼帘微垂，嘴唇紧抿着，神色失落的回道。

“呵呵，我来可不是为了这个，说了今日是来教你点不一样的，这句话也是术爷的老师教给我的呢，今日就于你说说。”

术爷笑了笑，轻揉了揉少年的低垂的头。

少年微怔住，术爷的老师？

“人敬我一尺，我自还之一丈，人若触我分毫，我自以崇野法则待之。”

术爷话语未停，平静的声音中带着点点肃然。

不待少年反应，继续说道：“当然，我与你说这些并不是让你对族人如何如何，现在，你们都是孩子，可能彼此之间有些矛盾，但没人敢过分行事。”

“这是在部落，有我们控制的缘故，外界就不止了...崇野就是如此，不可能事事顺心。”

术爷缓自述说道。

说着，将少年那低垂的头颅，高高抬起，温声道：“当然，术爷同你讲这些不是要你如何，如若你们以后长大了，便不用再顾忌任何人的身份，该是如何就是如何，部落并不像你感受到的这般...呵呵，说多了，说多了，这人啊，每个阶段，所感受到的事物都是不一样的，甚至对于同一件事都是如此。”

“娃子，加油，不过是些许低谷，生命垂危之际，都扛过来了，术爷相信，你可以挺过去的。”

“每个人都有不如意的时候，花开有西季，冬凛终将过去。”

“迷惘临身，叩问本心，他会告诉你的。”

“另外，孩子，术爷还要多说一句，软弱是没有任何用处的，软弱是为服务，你可以为了某个目的而软弱，但不能真的软弱。”

“记住，低眉非屈服，是为蓄雷鸣！”

话落，沉默了好半晌。

“蓄，雷，鸣...”少年兀自愣神，似还没有反应过来，唯有那低喃声悠悠回响着。

术爷眼角纹路轻合，没有再说什么，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轻声道：“事事难料，术爷也不多说了，但若是那些娃子敢行你所认为的过分之事，来找术爷，术爷第一个教训他们！”

“戒尺的存在，是为戒律。”

“好了，娃子，术爷也不多留，你要是累了，就好好歇歇，这世界停留并非是罪过。”

说罢，术爷轻揉了揉少年的柔顺的发丝，缓自起身离去。

“术爷再见！”

呆愣的少年瞬间兀立起身，轻声道。

老者没有多言，挥了挥手，沿着院外古道，步伐轻缓不留声。

似乎怕少年听到那渐行渐远的步伐。

顿立半晌，没有回应，少年靠着古树缓自坐下，重新拾起一旁的枯枝，沿着石板轻滑着。

“砰！

砰！

砰！”

良久，一道道堪比屋内锤声的砰砰声响起。

只见不远处，一道身形大概在两米往上的壮汉狂奔而来，伴随着他的动作，大地微微震颤，沙石起伏不断。

“哈哈哈，天然，天然...”一阵如洪钟大吕的豪迈笑声由远及近。

“轰！”

不到片刻，在青松模糊的感知之中，一名大致比门宽的巨物，一跃而起，跨过竹栏，轰然砸下，尘埃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