逯大鹅正在灯下整理白天抄录的公文,闻言只是淡淡一笑。
她太清楚这类人的脾性,见风使舵是本能,今日的“和善”不过是因为她成了太守府的文书,有了一层他们不敢轻易招惹的身份。
“往后少跟他打交道。”
逯大鹅头也不抬地叮嘱,“咱们如今有了进项,安稳度日最要紧。”
小翠乖巧应着,给油灯添了些油:“姑娘,您这几日都忙到深夜,真要当心身子。
张平大哥今日还问您是不是不习惯,说要是太累了,他可以帮着分担些。”
提到张平,逯大鹅笔尖微顿。
这几日相处下来,她看得出张平是个心思活络的,对自己示好或许有几分真心,但更多的是想在新人面前卖个好。
至于李默和赵文,自上次汇总税收的事之后,虽不再故意刁难,却总带着疏远的客气,尤其是李默,看她的眼神里总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的好意心领了,分内事还是自己做稳妥。”
逯大鹅将抄好的公文叠整齐,“明日还要呈给主簿过目,可不能出半分差错。”
正说着,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王大娘焦急的呼喊:“大鹅!
大鹅在家吗?”
逯大鹅与小翠对视一眼,连忙起身开门。
只见王大娘脸色煞白,身后跟着她那个救过原主的儿子王石头,小伙子手里还攥着件染了血的粗布衣裳,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大娘,这是怎么了?”
逯大鹅侧身让他们进来,目光落在那件血衣上时,心头猛地一沉。
王大娘刚进屋就瘫坐在炕沿上,抹着眼泪道:“石头他……他被抓了!
刚才巡夜的兵卒说他偷了东西,不由分说就把人捆走了,还留下这件衣裳让我给石头送换洗衣物,这可怎么办啊!”
王石头急得满脸通红,梗着脖子道:“我没偷!
是他们诬陷我!
今日在市集帮张屠户搬完猪肉,他赏了我块碎肉,我揣在怀里往家走,就被兵卒拦住了,说我偷了绸缎庄的料子!”
逯大鹅皱起眉。
王石头看着就是个老实本分的后生,不像是会偷东西的。
而且巡夜兵卒抓人向来粗鲁,怎会特意让家人送换洗衣物?
这里面定然有古怪。
“他们说你偷了什么料子?
在哪被抓的?”
逯大鹅追问,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
“说是一匹蜀锦,在绸缎庄后巷抓的我。”
王石头急得首跺脚,“那巷子平时根本没人走,我就是抄近路回家……”蜀锦?
逯大鹅心头又是一动。
蜀锦在东汉算得上名贵之物,寻常兵卒怎会对偷锦缎的小贼如此“周到”?
她忽然想起昨日在文书房看到的卷宗,太守最近正为筹备给京城权贵的寿礼发愁,其中就提到要寻一匹上等蜀锦。
“大娘,石头被抓到哪去了?”
“说是先关在府衙西侧的临时牢房,明日要交差役审问……”王大娘哭得更凶了,“大鹅啊,石头是被冤枉的!
你现在在府衙做事,能不能……能不能帮着问问?”
逯大鹅沉默片刻。
她只是个小小的文书,人微言轻,插手刑事案件本就不合规矩。
可王大娘母子对原主有恩,如今见死不救,不仅良心不安,日后在街坊邻里间也难立足。
更重要的是,这事透着蹊跷,若真是有人故意栽赃,背后说不定牵扯着府衙里的人和事。
“大娘,您先别急。”
逯大鹅站起身,“石头被抓还没到一个时辰,我现在去府衙看看,能不能探些消息。”
小翠连忙拉住她:“姑娘,这都半夜了,您一个女子……没事。”
逯大鹅拿起那件血衣翻看,见血迹集中在袖口,不像是打斗所致,倒像是被什么东西蹭上的,“我只说是家人托我送衣物,问问情况,不会惹麻烦的。”
王大娘连忙塞给她几个铜板:“大鹅,路上买些茶水喝,辛苦你了……”逯大鹅没接钱,只让小翠取了件厚实的外衣披上,转身快步出了门。
深夜的街道寂静无声,只有打更人的梆子声远远传来。
太守府的侧门还亮着灯,两个守卫正缩着脖子烤火。
逯大鹅走上前,尽量让语气显得恭敬:“两位大哥,我是文书房的逯大鹅,家里人托我给刚关进来的王石头送件衣裳。”
守卫上下打量她一番,其中一个认出了她:“哦,是逯文书啊。
那小子犯的事不小,偷了蜀锦,按律得杖责三十,还要罚钱呢。”
“可他说自己是被冤枉的。”
逯大鹅故作不解,“我看他平日里挺老实的……”另一个守卫嗤笑一声:“老实?
这年头老实人会半夜往绸缎庄后巷钻?
再说了,人赃并获,他同村的李老三都指证看见他翻墙了。”
李老三?
逯大鹅心里咯噔一下。
那是个游手好闲的懒汉,跟王石头家向来不和。
“原来如此。”
逯大鹅装作恍然大悟,从怀里摸出两个铜板递过去,“劳烦两位大哥通融一下,把衣裳交给他就行。
我也不敢多问,就是家里人放心不下。”
守卫接过铜板,脸上缓和了些:“行吧,衣裳给我,我替你转交。
不过你可别多嘴,这案子是刘差役负责的,他正等着拿人邀功呢。”
刘差役?
逯大鹅默默记下这个名字,又寒暄了两句才转身离开。
往回走的路上,她的脑子飞速运转——刘差役是府衙里出了名的势利眼,李老三指证,王石头被抓得“恰到好处”,这背后显然是有人在操纵。
而动机,多半与那匹蜀锦有关。
回到家时,王大娘还在抹泪。
逯大鹅没说太多,只安抚道:“大娘放心,石头暂时没事。
我明日去文书房查查卷宗,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
第二日一早,逯大鹅特意提前半个时辰到了文书房。
她知道,像这种涉及盗窃的案子,卷宗会先由差役交到文书房备案。
果然,她在待处理的卷宗里找到了王石头的案子,上面赫然写着“人赃并获,同村李三指证”,办案人正是刘差役。
就在她快速抄写卷宗要点时,李默推门进来了。
看到她在抄王石头的案子,李默脚步顿了顿,阴阳怪气道:“逯文书倒是勤勉,连这种小案子都这么上心。”
逯大鹅抬眸看他,眼底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李大哥说笑了,我就是看着眼熟,多留意了两句。
不过这案子倒是奇怪,一个庄稼汉偷蜀锦做什么?”
李默端起茶杯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谁知道呢,或许是见财起意吧。”
逯大鹅没再追问,低头继续抄写,心里却己有了计较。
李默的反应太反常了,他似乎很怕别人关注这个案子。
上午主簿来文书房巡查时,逯大鹅状似无意地提起:“大人,昨日关进来的那个偷蜀锦的王石头,听说还是个后生,倒是可惜了。”
主簿正在翻看税收报表,闻言头也不抬:“可惜什么?
盗窃重罪,按律处置便是。”
“可我听街坊说,他是被冤枉的。”
逯大鹅声音放低了些,“而且那匹蜀锦,好像是太守要用来做寿礼的?”
这话果然引起了主簿的注意。
他抬起头,眼神锐利地看着逯大鹅:“你想说什么?”
“不敢。”
逯大鹅垂下眼帘,“只是觉得奇怪,若是真偷了蜀锦,为何不赶紧卖掉,反而揣在怀里往家走?
而且指证他的李老三,向来与他不和……”主簿沉默片刻,忽然道:“你把这案子的卷宗拿来我看看。”
逯大鹅连忙将卷宗递过去。
主簿仔细看了一遍,眉头越皱越紧:“刘差役办案向来毛躁,这次倒是‘证据确凿’。”
他放下卷宗,“这事你别管了,我会让人再查。”
逯大鹅知道,自己的目的己经达到。
主簿是个谨慎的人,绝不会允许在给京城权贵准备寿礼的节骨眼上出岔子,更不会容忍手下人***。
果然,下午就传来消息,刘差役被主簿叫去问话,李老三也被重新提审。
没过多久,王石头就被放了回来——原来是刘差役想趁机勒索绸缎庄,故意找了李老三作伪证,栽赃给了与李老三有矛盾的王石头。
王大娘带着王石头来谢逯大鹅时,小伙子红着眼眶,把家里仅有的一篮鸡蛋塞给她:“逯姑娘,大恩不言谢!
以后你有任何差遣,我王石头万死不辞!”
逯大鹅笑着推辞了鸡蛋:“邻里之间本就该互相帮衬,再说我也没做什么。
倒是你,以后晚上少走偏僻的路。”
送走王家母子,小翠兴奋地说:“姑娘,您太厉害了!
现在街坊们都说您是咱们这儿的福星呢!”
逯大鹅却没那么乐观。
她知道,这次帮了王石头,等于间接得罪了刘差役和李默——她早上看到李默偷偷给刘差役塞了个纸团,两人之间定然有勾结。
在这太守府里,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一次小小的胜利,往往意味着更大的危机正在酝酿。
傍晚时分,张平突然找到逯大鹅,神神秘秘地说:“逯文书,我听说刘差役被主簿训斥后,到处说你坏话,说你仗着有几分姿色勾引上司……”逯大鹅心里冷笑,面上却露出担忧:“我只是做了分内事,怎么会惹来这种闲话?”
“你别担心。”
张平拍着胸脯,“主簿大人英明,肯定不会信他的。
不过你以后还是小心些,刘差役那人睚眦必报。”
看着张平“真诚”的眼神,逯大鹅淡淡道:“多谢张大哥提醒,我会注意的。”
待张平走后,逯大鹅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轻轻叹了口气。
她原本只想安稳当个文书,攒些钱改善生活,可这官场就像个漩涡,一旦踏入,便由不得自己。
刘差役的报复只是开始,她必须尽快变得更强,才能在这波诡云谲的环境里站稳脚跟。
她走到桌前,铺开一张纸,开始默写昨日看过的太守府官员名录。
每个名字后面,她都仔细标注着他们的籍贯、任职时间,以及从同事闲聊中听来的性格喜好。
这是她在现代做人事经理时养成的习惯——了解对手,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
烛光摇曳中,逯大鹅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她知道,自己在这个时代的路,才刚刚开始。
而前方等待她的,将是比对付几个小吏复杂百倍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