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烟雨楼。
顶楼一间临湖的雅室内,李观鱼捻着指尖,感受着紫砂壶壁传来的冰凉。
壶中的君山银针,是昨日酉时沏的,如今早己凉透,一根根饱满的茶芽竖在杯底,像一群沉默的兵士,等待着永远不会到来的冲锋号令。
他不喜欢喝凉茶,涩口,伤胃。
但他更不喜欢的,是那些不请自来、打乱他全盘计划的“热闹”。
楼下的喧嚣隔着厚厚的楼板,依旧隐隐传来。
那是跑堂的阿吉正用他那副天生的笑脸迎接着南来北往的客,声音洪亮,带着市井特有的鲜活气。
可在李观鱼耳中,这喧嚣里却藏着别样的韵律。
城东张屠户家的肉价,比三日前每斤涨了三文;漕帮运盐的船,比往常早了半个时辰过水门;就连街头卖唱瞎子的曲调,也从一个凄婉的《孟姜女》换成了带着北地风沙味的《出塞曲》。
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信息,在他脑中那架无形的算盘上噼啪作响,最终汇成一个冰冷的结论:青州城这潭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己经浑得能淹死龙王爷了。
而这一切,恐怕都源于他指间正捻着的那张薄薄的桑皮纸。
纸上的字迹力透纸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倨傲:“七日之内,献上洞庭秋刀图。”
没有落款,只有一方小小的、带着皇室印记的朱红私章——“承乾”。
当朝太子的名号。
李观鱼的指尖在“洞庭秋刀图”五个字上轻轻划过。
二十年前的旧账,到底还是找上门来了。
富可敌国的宝藏?
他心底冷笑,这世上最烫手的山芋,从来不是金山银山,而是那些能买人命、也能要人命的旧秘密。
他端起那杯凉透的茶,走到窗边。
窗外,洞庭湖上烟雨朦胧,几只乌篷船像墨点般散在灰白的水面上,看似随波逐流,可那船头渔夫佝偻的背影里,却透着一股与风浪搏杀多年的精悍。
水浑了。
李观鱼想。
而且浑得很快,很快。
他不喜欢浑水,因为浑水意味着变数,意味着他那些精打细算的谋划,很可能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鱼虾撞得七零八落。
他的人生信条是“水至清则无鱼,水至浑,则容易呛死”。
正当他准备泼掉杯中凉茶时,楼下猛地传来一声清脆的碎裂声,紧接着便是一个女子清亮却带着怒意的呵斥。
“好狗不挡道!
给姑奶奶滚开!”
李观鱼泼茶的手微微一顿。
这声音陌生,不是常客。
而且,这动静……他听着像是他那套前朝官窑的青花瓷瓶落地开花的声音。
眉心开始突突地跳。
他放下茶杯,缓步走下楼梯。
大堂里,伙计和客人都缩在一旁,噤若寒蝉。
场地中央,一个穿着火红色劲装的女子正持剑而立,柳眉倒竖,俏脸上罩着一层寒霜。
她脚下,正是那套价值不菲的青花瓷瓶的残骸。
女子对面,几个穿着绸衫、看似商贾的汉子面色尴尬,其中一人手里还捏着半截撕下来的衣袖料子,眼神闪烁。
“苏姑娘,何必动怒,不过是想请你喝杯水酒……”那为首的汉子干笑着。
“喝你祖宗!”
红衣女子手腕一抖,剑尖便指向对方咽喉,快如闪电,“再跟一步,剁了你的爪子!”
李观鱼的目光却越过对峙的双方,落在了角落一张被撞歪的紫檀木桌上。
桌角缺了一块,看那崭新的断口,显然是新伤。
他感觉自己的心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闷闷地疼。
这都是钱啊。
“诸位。”
李观鱼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场中的剑拔弩张。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慢悠悠地踱到那红衣女子和几个汉子中间,先是对那几个“商贾”拱了拱手,“几位爷,对不住,小店招待不周。
这位女侠的账,算在我烟雨楼头上。”
那几人交换了个眼神,似乎也忌惮这烟雨楼东家的背景,悻悻地拱拱手,退回了座位。
李观鱼这才转身,看向那红衣女子。
离得近了,更能看清她的模样。
眉眼英气勃勃,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一身红衣更衬得她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与这烟雨朦胧的青州城格格不入。
“这位女侠,”李观鱼指了指地上的瓷瓶碎片,又指了指那张瘸了腿的桌子,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这前朝官窑的青花瓷瓶,作价八十两。
这张紫檀木桌,是老师傅的手艺,作价五十两。
共计一百三十两。
您是现银,还是银票?”
苏小蛮原本还因他刚才解围而稍有缓和的脸色,瞬间又涨红了。
她行走江湖,快意恩仇,何时被人当面这么锱铢必较地算过账?
而且一开口就是一百三十两!
她全身家当加起来恐怕都没这个数。
“我……我没钱!”
她梗着脖子,声音却没那么足了,“是那几个泼皮先动手动脚,我才……哦。”
李观鱼点了点头,表示了解了,然后从怀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紫檀算盘,手指飞快地拨动了几下,发出清脆的响声,“那就是要记账了。
女侠怎么称呼?
仙乡何处?
也好让在下知道,这账该往哪儿寄。”
苏小蛮看着他一本正经拨算盘的样子,气得差点笑出来。
这人看着年纪轻轻,模样也周正,怎么一股子棺材铺掌柜的抠搜劲儿?
“苏小蛮!”
她没好气地报上名字,随即又怒道,“寄什么寄!
我说了没钱赔!
大不了……大不了我给你做工抵债!”
李观鱼抬眸,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眼,目光在她那柄看似不凡的长剑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慢条斯理地说:“苏女侠,我这是酒楼,不是镖局。
您这身手,留在我这儿,是打算天天帮我劈柴,还是吓跑我的客人?”
他顿了顿,收起算盘,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狐狸般的狡黠。
“不过,看女侠也是江湖儿女,讲求个信义。
这样吧,这一百三十两,我先给女侠记上。
眼下我这楼里正好缺个护院,女侠若暂时无处可去,不如就留下来。
工钱嘛,每月五钱银子,包吃住。
什么时候把这债还清了,什么时候女侠来去自由。”
苏小蛮瞪大了眼睛,每月五钱银子?
还一百三十两?
这得还到猴年马月去?!
这分明是趁火打劫!
可她看着李观鱼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又看了看周围那些明显不怀好意、还未完全散去的目光,再想想自己此刻身无分文、无处可去的窘境……这烟雨楼,似乎成了她眼前唯一能暂避风雨的屋檐。
她咬了咬唇,一股莫名的委屈和倔强涌上心头。
罢了,虎落平阳被犬欺!
“好!
做工就做工!”
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但我苏小蛮把话放在这儿,这债,我一定能还上!”
李观鱼脸上终于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像是湖面被投下一颗小石子,漾开浅浅的涟漪。
“成交。”
他转身,对缩在柜台后的阿吉吩咐道:“阿吉,带苏姑娘去后院厢房安顿。
找身利落的衣服给她。”
看着苏小蛮跟着阿吉气冲冲走向后院的背影,李观鱼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
他重新走到窗边,看向湖上。
雨不知何时停了,湖面的雾气却更浓了。
那几条乌篷船,依旧静静地泊在原处。
一个身手不凡、来历不明、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的红衣侠女。
一张来自东宫、催命符般的密信。
还有这湖上、城里,多出来的、数不清的眼睛。
李观鱼轻轻呵出一口气,白雾在冰冷的玻璃上氤氲开一片模糊。
水是真的浑了。
而他这个只想安生“摸鱼”的渔夫,似乎己经被迫站到了船头。
不过……他想起苏小蛮那双燃烧着怒火和不屈的眼睛。
浑水里的鱼,或许更大。
而突如其来的“石头”,也未必不能拿来,砸开一条新路。